（医院的所见所闻7）
神经内科的病症确实复杂，很多患者诉说病情时，简直就像提前串通好了，内容全都一样，大都是头昏脑胀，浑身无力，肌肉疼痛……从这些大致相似的病情中，你可以认为是脑血管疾病，是周围神经病，是多发性硬化、重症肌无力、神经系统感染性疾病。然而，一样的疼痛并非一样的病症。
为此，患者一句“头痛”，就能要你的命，是神经性头痛？是血管性头痛？是高血压造成的头痛？是脑膜瘤压迫的头痛？……天哪，一个问号有一百个答案是最可怕的。另外，脑出血与脑梗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病情，一个是血管破裂往外流血，一个是血管堵塞血不流动，但“中风”的表象几乎一模一样，都是身体处于“半瘫”。更复杂的是，有的病症是用药量过低或过高造成的，例如一些止痛药，吃少了头痛，吃多了头更痛。如果没有精密的科学仪器检测，没有丰富的医学知识，只靠个人经验，那就很可能误诊。
事有凑巧，一天早晨，同时进来两个中年女患者，诉说的病症一模一样，都是多年来头痛得要命。但医生却能从这两个患者几乎相同的诉说中，听出不同的感觉来。因为一个头痛时吃止痛片就会有缓解，而另一个吃止痛片的缓解效果不明显。这样经过认真检查，一个患者是神经性头痛，另一个却是脑袋里有肿瘤压迫。最后到外科进行手术，摘除肿瘤，头痛便从此消失。
我在神经内科室采访时，正是初冬天气，从热到冷的转化，一些老年患者就多起来。有些老人出现了一侧的胳膊和腿行动有障碍，症状很像脑血管梗塞。但一个女主任医师却表现出相当严谨的状态。她是一家著名医科大学的博士生，临床工作近三十年，十多年前就获主任医师职称，很有经验。当一个老人被亲属扶进诊室，表现出半个身子不利索的状态时，而患者又没有外伤史，更没有脑出血症状。一般医生就不做更深层次的检查，认为是老年人血管硬化，血脂高等造成的脑血管梗塞。其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，这种诊断也多为正确。另外，一些患者的一侧肢体行动并非太严重，所以对医生要求CT检查往往有意见，医院为了挣钱宰患者。为此，一些医生就以经验断定是患者有脑血管轻微梗阻，便开些活血药。
然而这个女主任医师却决不这样，面对这种症状的老年患者，她坚持做CT检查，甚至做完CT检查后，面对CT片子，她还目不转睛地端详好一阵子。我幽默地说她这是“高射炮打蚊子，杀鸡用牛刀”。
女主任医师却认真回答我，说她决不是小题大做，因为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会出现大脑萎缩。然而坚硬的脑壳还保持着一定的尺寸，所以软体脑组织萎缩时，脑膜与脑壳之间会产生越来越大的间隙。为此，别看没有任何外伤，但只是轻微碰触，就会发生出血现象，这就是老年人最常见的“脑硬膜下慢性出血症”，尤其在由热变冷的初冬季节，此症更易于发生。
但因为这种出血并非一般常见的脑血管出血，症状轻微却隐蔽；而一侧的肢体行动有障碍表象，却又俨然脑供血不足，也就是脑血管梗塞症状。所以一般医生往往开活血药物，那就更促使脑硬膜出血加重患者病情，甚至会酿成更大的危险。因此，经验丰富的女医师认真谨慎，坚持必须做CT检查。
问题是血液与大脑里的液体密度基本相等，而CT就是靠密度不同来分辨病灶的，因此往往很难辩认或疏忽。女主任医师为什么认真注目CT片子，就是看大脑表层的“沟回”，也就是脑袋上面像核桃仁那样的沟壑，倘若这种沟壑突然变浅，就是有出血压迫。
听完女主任医师的解释，我非常感动。第二天，果然一个老人因为这种“脑硬膜下慢性出血症”，医院开了活血药，人真就不行了，被救护车拉到这里，经过对症治疗，这才有所缓解。
一周后，那个老人在楼道里散步，看到女主任医师，便鞠躬称赞她是高手。女主任医师微微一笑，却摇摇头。她对我说，所谓高手低手，其实就是认真和不认真。我突然想起过去年代曾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“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”，可细细想想，我们这些年来，无论干什么，却从来就没怎么认真过。
高手医生的智慧
当今检测疾病手段复杂而多样，例如超声、X光、CT、核磁共振、病理检测等等。严格地说，如今看病并非大夫的经验和判断，而最终是仪器检测，是血、尿和组织化验，也就是说是靠科学手段的数据来断定病症。那么，在诊断这个程序上，医生不是没什么用了吗？
其实不然，正因为检测手段复杂多样，更需要医生准确判断最先采用哪种手段为优，才能迅速地掌握敌情，出奇制胜。所以在门诊室里体验时，我看到高手医生的“问诊”之细，令我感到一种缜密式的智慧。例如一个患者说他失眠，一般医生听完之后并不再问什么，就给开些安眠之类的药物。而高手医生却就继续追问失眠的细节：你是入睡慢还是醒得早？你是一直睡不着，还是睡睡醒醒？你是意识非常清醒，还是昏昏沉沉？……
这使我十分惊讶，原来仅仅一个失眠，就“花样多端”：有的人躺下几个小时睡不着，但只要睡着了，就能安稳地睡几个小时；有的患者躺倒就睡，但很快又醒过来；有的患者“阴阴阳阳”，弄不清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；有的患者干脆就整夜双眼瞪得像灯泡……医生对我说，现在的安眠药物非常之多，虽然功能大同小异，但却有各自不同的安眠作用，针对不同的失眠状态对症下药，就会有更细腻的好效果。
有一个患者因跌倒昏迷而被抬进诊室，家属急切地哭诉说，好好的一个人，突然跌倒在地，把脑袋里的血管摔破了。类似的患者我看过很多，一般医生们都按常规脑出血来治疗。可有一次我随一个高手大夫出诊和查房，却见到他不同寻常地问诊。患者是个六十来岁的男人，他的儿子说他爸“唿通”一声跌倒在地，所以将脑血管摔裂了。儿子甚至悔恨得直跺脚，说当时他只要离父亲再近一点，就能扶住他不跌倒，唉，我太麻痹大意了！……
高手医生并不动声色，而只是用平静的口气问患者的儿子，你父亲在摔倒之前，是否走路灵巧或蹒跚？儿子回答说他父亲近几年走路出现问题，有时就歪歪倒倒的，好像腿脚有病，不太灵了。高手医生又进行了更细致的询问和检查后，对我说：“同样是跌倒，但有的是跌倒后致脑血管破裂，有的是脑血管先破裂，导致跌倒。这两种跌倒，其实是病症轻重的重要证据，这在治疗和用药上要有相当明显的区分。很长时间，我都铭记这个高手医生的精确话语：“是脑出血跌倒还是跌倒后脑出血”。
在医院体验时间长了，就发现医生与患者之间发生的矛盾，不仅是医术高低和服务态度问题，还有些“复杂的心理”揣摩。例如有些家属急切地要求医生抢救患病的亲人，绝大多数是真诚的。但也有一些家属将绝对无医院来“了断”，让医生“治死”，比在家里等死强多了，说不定还能提“这样那样”的要求呢！
尽管这样的人是极少数，但给一些医护人员的心理造成阴影。所以，当看到一些“严重病危“的患者，家属却强烈要求用一切手段治疗，医生们就相当谨慎，总怕掉进“了断”的陷阱。为此，有些高手医生细致入微的诊断，几乎就是一种面对人生的智慧。
一个九十多岁的老爷子被家属扶了进来，从表象看，这个老爷子由于胃里长了个巨大的癌瘤，一口饭也吃不下去，所以枯槁得吓人，真是老得不能再老了。甚至让我想起手机里的搞笑信息——“活着和死了一个样”。但家属简直就是拼命要求给老爷子动手术！一些医生就意识到这可能是“了断陷阱”。因为肿瘤肆虐到如此可怕的程度，手术毫无意义了。
但我采访的这个高手医生却欣然接受手术要求，原来他早就明察秋毫，这个90岁的老爷子是高工资收入的离休干部。现在一口饭也吃不下去，那只能是迅速死去。手术虽然没有治愈的希望，但却能将巨大的肿瘤从压迫的食道上剥离开，就能吃下一点点饭，也就是能延长患者生命。当然也就是延长“高收入了”……
我为此“暗访”了老患者的一个远亲，她说只要让老爷子多活一个月，就是一两万的“活存折”呀，再说他还有治病不花钱的待遇，无论如何也得治呀！我想，这个高手医生挺厉害，不但懂病理，还懂心理。
作者简介
邓刚，原名马全理。发表《曲里拐弯》、《山狼海贼》、《绝对亢奋》、《迷人的海》等作品数百万字，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《站直喽，别趴下》、《狂吻俄罗斯》》等多部。
小说家邓刚
